寡妇村

作者:支海民

    我的笔下全是一些小人物,没有一个人可以载入史册,我就生活在他们中间,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。

    公元1977年,我谋得了人生旅途中唯一的一任“官”,当上了凤栖镇的养猪专干。接到通知的第二天,我去报到,被指派到西沟村蹲点。虽然“官”小位卑,我却非常在意。上任的第一天早晨六点钟起床,洗一把脸,吃了老婆为我做的早饭。便步行顺着西沟坡下到沟底,走完十里弯弯曲曲的沟底便道,上了苏家峁,正好赶上麦收。

    西沟村只有四五十户人家,散布在十里山沟。大家来自五湖四海,家家都有一部心酸的逃荒经历,先辈们肩挑全部家当来这里落户,在狭窄的沟底开出了一片片菜地。每天早晨都能看到西沟坡上一长串扁担在晃悠,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。西沟村的村民用肩膀扛起了凤栖全城老百姓的蔬菜供应。

    沟底的土地全部用来种蔬菜,苏家峁便成了全村人吃粮的唯一来源,当年峁上只有百十亩土地,由于没有肥料,粮食产量很低,一亩小麦的产量只有百十来斤。我蹲点的第一天正好赶上麦收。一到麦田我便挽起胳膊,接过一个小孩子递给我的镰刀,蹲下来,头也不抬,从地这边开始收割,一直到地那边才抬起头来看,全队的社员都被我甩在后边。我怀抱着镰刀沾沾自喜,有一种初战获胜的酣然。

    就在我蹲点住队的第一天,老婆也为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策,她认为我现今已经成为“公家的人”,再也不能寒酸,便拿出全家的所有积蓄,来到百货公司,精心为我买了一块价值三十块钱“熊猫”牌的手表。

    天黑时我回到家里,老婆拿出那一块亮晃晃的手表让我看。煤油灯下那手表泛着贼光,把我的心熏染,我抱着老婆亲了一口,飘飘欲仙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更早,为了显示自己“戴着手表”,我把上衣袖子绾过肘关节。

    我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,有一种春风得意之感,干活也特别卖力。麦场就在麦地的旁边,社员们把割下来的麦子用架子车拉到麦场里,碾场时不用牲畜了,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碌碡不停地转圈,麦场边一群小孩子在撒欢。半下午时麦子起堆了,社员们手执木锨把搅合着麦衣的麦子扬到半空,落下来时便成了干干净净的麦粒。峁上风大,夕阳把人的身影拉长,麦粒在半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,构成一道奇特的风景。

    太阳落山时麦子扬出来了,山峁上点起了两盏马灯,马灯下站立着几十个影影幢幢的人影。会计在微弱的灯光下拨拉着算盘珠子不停地喊着:×××,应分几斗!麦粒便顺着簸箕流入斗中,队长用刮板把斗里的麦子刮平,一人张起口袋,一人提着斗把麦子倒入口袋之中。分完麦子下山的路上亮起了一串手电灯的光亮,扁担在社员们的肩上不停地晃悠,点点火星犹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,不知道是谁带头吼起了一嗓子酸曲,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和鸣,社员们在以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庆祝收获。

    由于分完麦子时天色已晚,那天晚上我就住在老米叔的家里。第二天大家又在山峁上干了一天,把麦秸重新碾了一遍,俗称“腾秸”。碾碎的麦秸堆成垛,犹如一个庞大的蘑菇,麦秸垛是生产队牲畜一年的口粮,过些日子饲养员就会用铡刀把麦秸铡碎,拌上饲料喂牲畜。

    晚上回到家里老婆怪模怪样地看着我,好像我是一个天外来客。我被老婆看得心里发毛,有点揶揄地说:看啥?才离开一天,就不认识了?老婆突然问我:你的手表呢?

    我这才发现,老婆为我新买的手表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。

    要知道一只手表在当年来说对于我们家意味着什么,那可是我们全家几乎所有的积蓄。煤油灯下我看见老婆的脸上滚出了泪珠,我感到内疚。安慰老婆:明天我下沟去找,也许还能找到。老婆哽咽着说:找不到了,要是我捡到我也不会还给你。

    接连几天阴雨,下得人心里发霉。天刚一放晴,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往苏家峁,怀揣那一点渺茫的希望,去找我丢失的手表。

    天空被水洗的瓦蓝,满世界一片翠绿,蝉的鸣叫连成一片,刚割过的麦田显得空旷而寂寥,一个老人顶着满头白发,弯腰弓背,在捡拾麦穗。

    我的心被一种情绪熏染,站在老人身后久久凝望,不愿打破这永恒的宁静。老人篮子里的麦穗有些已经发芽,弄不清老人把那些发芽的麦子捡回去以后怎样食用。老人可能累了,站起身,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,蓦然回首,看见了我,吃了一惊,不等我开口,老人就说:我知道你会来的,在这里等了你几天。接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,一层层绽开,里边竟然包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!

    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,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。我没有马上去接那失而复得的手表,而是伸出双臂把老人搂到怀里,深情地叫了一声:奶奶!

    哎——奶奶响响地答应了一声,白发扬起的太阳里燃烧着深深的慈爱,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溶化了,整个身子变成了一湾溪流……

    奶奶说,她在麦秸垛下歇息时无意中发现了这块手表,想了好久,知道丢失了手表的人会到山上来找,因此上就在这里久等,现在手表已经物归原主,卸下了心头的一块重负。

    我替奶奶挎着麦篮子,挽住奶奶的胳膊,走进了那间两位老人赖以栖居的茅屋,只见屋子中央点燃着一根艾蒿拧成的火绳,灶膛内火苗正旺,火堆上架着一个铁罐头瓶子做成的茶缸,鲁四爷爷正坐在灶膛前熬茶,茶缸内的茶叶水已经沸腾,满屋子弥漫着苦涩的清香。

    鲁四爷爷见我进来,挪了挪身子,给我倒了一杯老人熬好的茶水,然后说:我看你做活的架势,像是一个农家娃。我喝了一口浓茶,说,我家的境况也跟爷爷一样,父亲跟伯父逃荒讨饭来到凤栖,一辈子靠种田为生。鲁四爷爷说他认识伯父,还说伯父那个人一辈子生性耿直,对人不藏奸,是个好人。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谝闲,谈得很投机。鲁四奶奶便为我们做饭,老人把雨水泡胀的麦粒用杵捣烂,拌上苦苣,水芹菜,马刺笕,为我们做了一锅麦饭,佐料是干辣子面拌野小蒜。我端起饭碗吃得很香,一连吃了三大碗。吃完饭老人出门送我下山,老两口再三叮咛我,关于手表的事不要对外人宣传,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,不需要感恩和回报。

    我谨遵老人的嘱咐,没有向外人宣扬我的手表失而复得的过程,可是我不能不对老婆说。老婆感动了,说,人要知恩图报,必须报答两位好心的老人。

    我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,跟老婆一起来到商店,给鲁四奶奶扯了一件的确良面料,给鲁四爷爷买了一瓶老酒。虽然花了十元钱,但是我们心甘情愿。那一天老婆跟我一起下沟去酬谢老人,看得出老人对我们的到来非常兴奋,老奶奶把那件面料放到身上不住地比划,老爷爷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,美滋滋地灌了一口,看着两位老人高兴的样子,我们心里也觉得安慰。老两口特意留我俩吃了饭。那次我们吃的是玉米面搅团。吃完饭老奶奶送了我们一瓶子麦芽醋,老两口一直把我们送到坡底,要上坡了,爷爷奶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。

    不久,生产队解散了,土地重新包产到户,我也就调离了西沟村。一九八四年的一天,老米叔突然来我家,告诉我鲁四爷爷奶奶已经相继作古。接着拿出两双布鞋,交到我的手中。老米叔说,鲁四奶奶临咽气前一直不住地念叨我,要老米叔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两双布鞋交给我,说那两双布鞋她已经做下几年了,一直等我下沟去,准备亲自交给我,结果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面。

    我的心紧缩着,说不上的震撼,这哪里是两双布鞋,是一个老人对孙子刻骨铭心的思念!两位老人一生日子过得清贫,但是他们却谨遵做人的原则,正直而不贪图占小便宜,他们活得充实,问心无愧,他们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族群,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精瘦的肩膀,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,他们用自己的行为在我的胸腔内竖起了一座丰碑!人的一生有许多遗憾,最遗憾老人临终前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,没能在老人的灵堂前燃起一炷香,没能亲自扶柩送终,没能给老人的坟茔添上一撮土……

    一眨眼,我也迈入老人的行列,虽然一路坎坎坷坷,风霜刀剑,几经沉浮,伤痕累累,始终没有忘记鲁四爷爷奶奶留在我心目中的记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,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行为轨迹,人的有些观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,可是有些观念却亘古不变,老祖先总结出来的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是我们永久的做人原则!

    尽管我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富,可是我总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和信赖在逐渐消弭,大家变得高深莫测,相互间都把自己包裹的很深,谁也不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,我们的精神生活日益空虚,大家全都为了一个字眼而互相暗算,那就是钱。

    我知道,用不了多久,我也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,我的**很快就会糜烂。可是我不希望我们人类的道德观念蜕化,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空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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